哥哥挪用数百万的公款赌钱,丈夫还;哥嫂没车,丈夫买;
财务那么重要的职位,丈夫塞进去个不靠谱的亲戚,现在工厂黄了。
姜欣想,该结束了。
1
华丰摩擦片厂的车间乱成了一团。
十分钟前,操作液压机的小罗除拇指外的四根指头全部轧断,场面血腥惊悚。小罗汗泪俱下,兽一般地号叫,闻声赶来的负责人林峰顾不上腿软,和几个青工一起把小罗扶上了车。
厂在偏远的郊区,林峰一路踩油门闯医院送。等人送进手术室,林峰才发现自己衬衫已被汗水浸湿。
他拿出电话给姜欣打,“晚饭你和小凯先吃。”
“有事?”昨晚两人刚吵过架,姜欣口气淡淡的。
“厂里一工人,指头轧断了,医院处理。”
“严重吗?”
“嗯,四根。”
“买过保险没?”姜欣的声音猛然变得尖利,和之前的淡然形成反差。
林峰手握成空拳放在嘴上,咳嗽,“之前负责这些事的小姑娘不是刚好辞职了么。”
两个人都沉默了,足有半分钟。林峰思考着用什么措辞能缓冲下姜欣的情绪,这大半年,她反应迟钝,连做顿饭都能磨蹭掉三小时。她总是一副提不起劲来蔫耷耷的样子,除了小凯的功课,唯剩对工厂的风吹草动还保持着异于平常的敏感。
但林峰没想出来。他自己的脑袋此刻也是一团糨糊。事实上,还有比保险更严重的问题:小罗真的是小罗,今年才十五。也就是说,厂里唯一的童工,正好出了事。
小罗是六月份才被他表哥带着一起出来寻活儿的,这边小私企多,管理普遍松散。
表哥说:“老板你看,咱山里孩子结实能扛,别看小罗才十五,搬箱搬货的活儿都能做;他家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,指着他苦点赚钱养家呢。”
早年读大学时林峰算个伪驴,去过两回山沟沟里,知道那儿情况差不多确实就是这样。也许真是哪根筋搭错了,当场点了头,并且为照顾小罗,特意把他安排去操作液压机。按钮并不多啊,一红一绿一控制温度的,小罗的手到底是怎么伸进去的呢?
林峰百思不得其解。
但他现在是真信了有“命运的大手”这回事了。天要你亡,那步步都是绊子,跌进去也必是深坑。
这几年,工厂日益不景气,人工成本和各种税收节节攀升,国家又搞“还我蓝天”环保活动,他们这种有排污的厂首当其冲在“被搞”行列,动辄停产一两个月。心里叫苦不迭,还要在厂门口悬一红横幅“我环保我光荣”。
但再不景气顶不过算慢刀割肉,真正让林峰一下元气伤尽的还是去年末出的那档事:聘来的财务动歪脑筋夹带假发票,被抓了包。林峰作为负责人有嘴也说不清,连续几个月被传唤去“喝咖啡”录口供,连罚带打点出去百来万。
气儿还没喘匀,这又来一桩。也许,是更致命的一桩。
林峰苦笑,真是应了歌里唱的“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”,这背运还真是走不到头了。
等回过神,手机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,原来姜欣已经挂断了电话。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手术室,不知何时才能结束,心里突突突地打鼓,两头放不下。
另一头的姜欣正捏着手机呆若木鸡。对她来说,远不是“一波又来侵袭”的事了,那是排山倒海式的崩溃!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被“刺啦”一声撕开了一道大豁口,先被恐惧占领,继而被失望和黑暗覆盖,最后只剩了无尽的空洞,空得再没办法承受她的这一具肉体。
这一天终于来了。她想。
那晚,她没花三小时做饭,没逐项检查小凯的作业,没大着嗓门督促小凯练琴,甚至没等林峰回来“好好谈一谈”,就上了床。他们再也不需要好好谈一谈了。
2
第二天早晨,姜欣是在对面五楼那男人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中醒来的。
被失眠折磨大半年,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睡上一个这么安稳的觉,没有噩梦,没有惊惧……和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是相近的意思?原来上帝也同情将死之人。
家中一片寂静,林峰应该送小凯出门上学了。昨晚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,倒是小凯跑过来站在床边央求和她一起睡,“妈妈,你今天真好。”小凯钻进被子里时说。
她想起小凯怯生生的卖乖模样,打开了手机里断断续续录好的几十条语音视频,都是留给小凯的。关于学习,关于工作,关于以后会喜欢的女孩子,关于婚姻,还有到十八岁成人之前,每年说给他的生日祝福。是不是还要加上一条才好?要做个男子汉,顶天立地,有责任有担当,不要总怯怯的。
林峰曾说小凯变这样全是因为她,“你脸天天冷得和凝在玻璃窗上的冰渣子一样,样样挑剔事事不满,他能不看你脸色,唯你是从,讨你欢心吗?”
以后不用看妈妈脸色讨妈妈欢心了。这些语音视频每一条都温情又柔软,仔细听还夹杂着轻微的风声。有眼泪沿着脸颊滴到脖子里,姜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啜泣良久。她把薄被拉至额角,眼泪便一滴一滴浸进丝绵被里。
是的,姜欣早提前着手准备了,她料到了会有这一天。就连怎么去死她都缜密地想过了。
去年底,几乎是一夜之间,姜欣的生活脱了轨。乱,胆颤心惊,无法控制。步步后退的日子本已令人束手无策,林峰在退,小凯在退,她在退……又突然摊上了那种事——假发票——林峰身上必须携带一个定位的警报器一样的东西,随时被传唤。说起来多么没面子!亲戚同学朋友怎么看,街坊邻居怎么看?
家里的每个电话,无论是好心的安慰还是好事的打听,对姜欣来说,都像警报,让她整日惶惶如惊弓之鸟。
她的精神一下垮了。白天像没灵魂的机器人,机械应对无尽头的家务琐事烦心事;夜里大睁眼睛,幻灯片一样回放过去,对比现在,希望明天永不要来。
明天只会比今天更糟糕。这不是又应验了?前面还没罚完,这又要赔……四根手指!天啊。
最好一了百了,那明天就真的不会来。可到底是肉长的人心,辗转折磨得渗出血来——不对,不能,太自私;有父母,有孩子,没资格。她最舍不得小凯,她真不该生下他。每夜絮絮叨叨,千回百转,循环往复。
昨天傍晚林峰的那通电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,彻底压垮了她;却也是一剂以毒攻毒的猛药,“治愈”了她整夜天人交战胡思乱想。
不用纠结了。
3
吊嗓子的声音还在继续。
姜欣在小区见过那男人,总穿一身白色练功服,走路女里女气,听人说是从剧团提前退下来的。从前她很厌烦那枯燥单调的声音,甚至跑去物业投诉过。眼下倒听出股如泣如诉的哀怨动人来了。
起身穿过小房间,她打开了通往天台的小门。不,她不是要从那里跳下去,这不是她选择的方式;时间也不对,等今天晚上吧?但一定不是现在。最少,也要等小凯下午放学后。她也不能不再看小凯一眼的。
录好的几十条视频里,几乎囊括所有,唯独没有最重要的那句“妈妈爱你”。她想好了,那要留着亲口对小凯讲。
天台上风有些大,夹裹着初秋的凉意往衣服里灌,姜欣不由得抱紧了双臂。
当初买这套房,很大程度是看中了和房间相连的这个狭长型天台。姜欣说平日养花种草有地方,夏天摆个烧烤架,穿堂风吹过,不知会多惬意。如果摆上一张长桌,能招呼不少朋友。从前她是很爱热闹的人。
“你喜欢那就买啊。”林峰说。
他处处依着她,说得最多的是“你喜欢就好”。彼时他是正好有些钱的,刚从前一家公司出来,股份变现后有近千万的现金资产,在十年前不可谓少。林峰还在上面搭好了花架。前几年没生小凯时,姜欣把这里打理得花团锦簇。于是又搭了遮阳篷,有时午后两人便坐这里喝茶聊天,很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情趣。
他负担得起“她喜欢”,同样负担得起“她不喜欢”。比如姜欣突然厌了打卡上下班的日子,一念起,转身便辞了职,毫无顾虑。
人人羡慕她,“嫁得好,处处好”,他们说。
对姜欣来说,这有什么奇怪呢?她从小学开始便是一路“被人羡慕”过来的呀!中队长、大队长、升旗手……成绩优异到考入名校再进入名企。就连现在讲给小凯听,小凯都一脸崇拜,“妈妈,你真厉害。”
美貌也有目共睹,这早被从初中开始就收到手软的情书有力证明过了。就连做主妇的前些年,她也是闪亮的,真正上得厅堂下得厨房,健身旅游娱乐热点一样没落下,还厨艺了得,手工甜品媲美西点店……
生活在她手里就像只小蚂蚁,任她玩,任她摆弄。她一直都是优秀又完美的姜欣,无论在哪里。她天生就该供人羡慕,一直到老。
站在天台边,能看见一楼靠墙那两棵低矮的夹竹桃树,枝叶正随风轻摆。
姜欣盯着出神。
她一直挺喜欢夹竹桃,有年夏天花开得烈的时候摘回来养在过玻璃瓶里。林峰见了鬼一样给她扔了出去,“这花叶都有毒,剧毒!你不知道?没常识吗?”
“摘来看的,我又不吃。”她颇不以为然。
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。惜命惜福。”林峰一本正经和她说。
是讽刺还是冥冥注定?
现在入了秋,繁盛的花期已过,但树上依然顽强地停留了不少朵,只是边缘发黄,不复娇艳。花果然是没有百日红的。
不过……它们不需要又红又娇艳,它们只要是夹竹桃花就好。再说,还有叶子。网上说茎叶的毒性更厉害。
4
姜欣在遮阳篷下坐下来。
天台上久不打理,光秃秃地毫无生气。十几个空花盆儿散乱地堆放着,只剩尽头两排枯瘦的景观竹还在,此刻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,呜咽作响。
像现在的她。向生活屈服了的她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——小凯上各种早教课补课班,林峰没原则地拿钱回去给他哥补赌债窟窿,工厂日渐萧条亏损接连出事,夫妻日夜没完没了地争吵,还是这所有的加成——让手里的那只小蚂蚁慢慢变异成庞然怪兽的?它一日日壮大,咬她,这里一口,那里一口,并伺机猛烈地吞噬掉她。
“你的机会来了。”姜欣真的在脚下发现了一只缓慢爬行的小蚂蚁,她几乎是笑着对那只蚂蚁说。
蚂蚁慢慢侧移,姜欣的视线追着它,直到瞟到天台下面他们家的两个停车位。现在只剩她的小MINI停在那里,太久没开出去过了,开不了,一到人多的地方她便没来由地恐慌,就连去接小凯,碰到过去关系亲密的同学家长都手心冒汗。
林峰怕她出事,强行带去看医生,被诊断为重度焦虑症。她把开回来的药统统扔掉,她才不信那些鬼话,她才是自己的医生:明白症结在哪里,知道对症的药在哪里——林峰和小凯手里。
但,永远也拿不到了。
对面楼那咿咿呀呀的声音重新变得单调难听无比枯燥起来,姜欣几乎想捂住耳朵。
就是这时,她看见林峰的车停到了车位上。车熄火半天,人才钻出来。
姜欣从没在这么居高临下的位置看过他。林峰两手插在口袋里,走得心不在焉,他的头发很有些长了,看起来一点都不精神。
从前都是她帮他理,记得那阵她迷一部韩剧,硬要学里面的女主人公,买了推子回来。难度倒不高,设置好长度,直接推就好。
她说;“万一我手抖怎么办?”
他说:“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人物,手怎么会抖。”
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?应该是林峰刚刚把摩擦片厂办起来,一切还都顺风顺水。他总是叫她“大人物”。他也后悔过原来是他看走眼了吧?当没有了钱和成就感做后盾,她竟那么不堪一击,如同一只纸老虎,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惶惶不可终日……他一定想过,后悔过。
姜欣看着林峰的背影,出了神,甚至忘了回屋。
当初,林峰对她一见钟情后展开猛烈攻势。她欣赏他体贴大方,低调随性,不掩饰地说,也爱他多金。
从小她就懂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,爸妈总为你补贴了娘家、你又藏了几十块私房钱这种小事翻来覆去吵。在一个孩子眼里,这种粗暴的指责谩骂,一些节约到近乎卑劣的习性,全都是贫穷引起的灾难。
所以在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上,姜欣全力做到最好最优秀,比如学习。这是远离贫穷的跳板。在挑选未来丈夫这件事上,她也以为她的目光是精准的。
她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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